文 | River图|《自梳》剧照
“以后它就是我们的孩子了”,李阿姨边说边接过我手里刚满月的加菲奶猫,宠溺的团在怀里。月前,我养的加菲下了崽,李阿姨叮嘱一定要给她留一只。
我在深棕色藤椅上坐定的时候,李阿姨递过来一杯紫苏茶放在我面前的同色圆桌上。“上海这几天降温了,喝点这个去去寒,我做了饭,等会留下来吃点”,用的是山东话,听起来倍显亲切。
李阿姨两口是我搬来三门路这边小区认识的第一户朋友,那是去年年中,共享单车正在上海大行其道,这直接冲击了李阿姨两口子的营生,修了十多年自行车突然被迫“失了业”,支着帐篷铺子苦等生意,我推车过来的时候免不了积多几分热情,温出拉开话茬的亲切。
李阿姨的家庭组合有点特殊,老友们笑称是新时代的自梳女,这当然是熟悉了之后才知道的。她的老伴儿正是那个双手沾满黑色机油的修车师傅,微胖的体盘,修着一头清爽短发,嗓门也是嘎嘣响亮,怎么也联想不到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。相比之下,李阿姨倒是“江南”许多,头发总是贴顺的挽在后脑勺,有时会戴一天蓝色的方帕,身材清瘦,说话也慢条斯理,这样一来,浓郁的山东口音倒显得跟她格格不入起来。
因为跟李阿姨是老乡,平时打了照面免不了寒暄几句,她也总不再别着口音,直接说家乡话,这时老伴儿也总少不了调侃,“她想家来着”。我们这个小区是上世纪的老公房,住在这里的也大都是退休的工人,本地人多,李阿姨又总也学不会上海话,时间久了,“爱心老年之家”便也不再去了。好几次经过他们的修车铺,看到她就这么静静的坐着,面目慈祥,看着老伴儿摆弄各种工具,仿佛时间停滞。直到有次经过,看到修车铺变成了鞋匠铺,旁边也多了一台缝纫机,李阿姨正纳着鞋底,问了才知道,悄悄换了业。为了表示庆祝,我赶去花坊,见山茶开的正旺,就挑了两盆送去,那天我被热情的招待了晚饭。交往增多之后,李阿姨也渐渐敞开心扉,盘数过往岁月,像是在给小辈翻看时光累积的厚重相片。
李阿姨是泰安人,“我家后面就是大山,屋后都是松柏,前门有棵大橡树,一到秋天落下满地橡子,老娘就让我们姐弟几个拾起磨成粉,冬天的时候我们去后山砍松枝,晚上烧着取暖,那东西一着起来,满屋子都是松油香哩”。“那时候穷,睁眼就要去刨红薯,三餐都吃那个……”对于童年片段,李阿姨记忆深刻。“家门口有口大井,那是生产大队挖的,全村都来这里提水,哎,后来有人跳井死了,乡里人嫌晦气,把它填了。”那时岁月破败,生活被撕扯开一道道口子,李阿姨家也没能幸免,本就家穷,加上思想传统,重男轻女的观念下,铆足劲的生男孩,李阿姨排行老五,直到她下面才终于盼来个弟弟,父母视若珍宝,自然格外偏袒些,等到第七个女孩出生,父母已失去重视,很小就送人了。十岁那年,一场大雪,彻底压垮了土坯茅房的最后一根房梁,房塌了,母亲也病了,肺痨轻易的打败了一个瘦弱的女人,“娘临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,脸色乌黑,爹怕传染我们,不让靠近看,弟弟更是不能,全家都拦着不让他靠近娘半步,娘是中午闭眼的,那天竟暖和起来了,爹把娘用草席裹着,我们跪在老远的地方哭,可怜的呦,下午就来一帮人,非要把娘赶紧烧了,说娘害的是瘟病,会传染,爹不肯,急红了眼,跟他们干仗,到头来还是没拗过。”母亲去后的那个春节,父亲做了一个决定,全家赶赴东北,说是在那里有远亲。那个年代,当地北走的人很多,行程在一个柳树抽芽儿的日子开始,接着便是没日没夜的走。因为饥荒,北走的队伍并不孤单,父亲承担着全家不多的家当,弟弟则由年长的三个姐姐背着。“大人们都不说话,埋着头一直往前走,小孩子也乖乖的跟着,肚子饿哩,走着走着就眼昏了。”走到河北的时候,有天夜里遇到了野狼,“当时小孩们都吓哭了,大人们扔石头,投火棒,吼了一夜,天刚蒙亮的时候,爹就拉着我们往城里跑。”由于当时慌乱,李阿姨跟家人跑散了,这一岔,便是一生。
“我恨自己跑不快,人多又慌,跑着跑着就看不到爹和姐了。我也没去过去东北,也没再联系上家人,估摸着他们以为我给狼叼走了”。落单的李阿姨被另一波队伍收留了下来,这波队伍原计划也是东北,行至半路听说新疆正在招募采棉工人,便改道内蒙进了疆,从此一东一西,再无关系。在阿克苏安顿下来后,收养家庭给了她新的名字。十六岁那年,她嫁给了“弟弟”。没有婚礼,穿了件红色新衣给“父母”磕头便是完成了仪式。十七岁时,生下大女儿,家人开始微词,直到接连仍是女儿,辱骂便成了家常便饭。骄纵的丈夫更是嗜赌成性,家暴成了生活的噩梦,“那时候我就在想,小时候那个跳井的女人,怕是也过得很辛苦吧!好在我能遇到她”。李阿姨口中的“她”正是这个相伴近几十年的老伴儿。
“老伴儿”是上海本地人,文革时期,知青下乡,就这么随着时代的流水淌到了新疆,因为性格飒爽,很快成了新疆建设生产队的拖拉机选手,那时新疆“白色经济”进程快,棉花耕作的机械工人炙手可热,江南劲草很快就在西北扎了根,说媒的人也陆续踩平了门槛。“我给他们都轰出去了”。老伴性格直率,渐渐“不好惹”的名声外扬,外人们开始闲言她上海人,眼光高,瞧不上本地汉,只有她自己知道,她一直中意的都是同性。
偶然的机会两人在茫茫棉花大地上相逢,情愫竟黯然滋生,两个被社会孤立的人渐渐开始惺惺相惜。“我那时候心疼她,想着一定要带她离开。”她开始教李阿姨写字,从名字开始到山川河流,李阿姨学的认真,没有工具就拿棉棍在地里头比划,几个月下来竟也能行文成信。慢慢地互相的依恋越来越重,心头留下了对方的影子,怎么也抹不去。“想她,特别的想,每晚睡不着的时候就翻看她的信,每次听到她又被打了就想去杀了那男的。”后来政策更改,大批知青开始返城,老伴儿看到了希望,她要带李阿姨回上海。带着内心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,她给上海的家人邮了封信,但却久久没收到回音,抱着疑惑,她买了回上海的火车票,想要一探究竟。原来当年,知青返城必须要有城市的落户地,老伴儿家原本也是上海弄堂老屋,加上这些年,哥哥娶了嫂子,有了侄子,人员丰满,已经不想在方寸之地上容纳另一个人,她哭求,仍不得愿,倍感亲情凋零,看着眼前的生长之地,不觉陌生的很。心灰意冷的她重回新疆,好在李阿姨的安慰让她感受了边疆的温暖,后来她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帮李阿姨办理离婚,虽然李阿姨与丈夫不曾办过结婚证,但事实婚姻的枷锁仍旧重达千斤,那个年代,她们就像是两个刺头,扎进世俗的肉里,暴露在原野上,与万千人为敌。
百般周折,重获自由身时,她们选择割舍过去,一起去了伊犁。后来发展个体工商户的春风吹到新疆,她们开了小餐馆,本分经营,慢慢地也有了积蓄。九十年代末,住房市场化在上海开展,“老伴儿”商量着重回上海。“我听她的,她去哪我就去哪。”就这样,时隔多年,老伴再回故地,挨个家人求了个遍,借了点钱,加上这些年的积攒,凑了近三万,买了现在的房子。“以前这里都是森林,谁曾想现在都盖上的房子,偏是偏了点,但是我俩的家”。回到了这个城市,在这个不大但温馨的家里,再次启程。她们先是开了个裁缝铺,在闹市的一角,安静生存,后来随着年龄增大,李阿姨年轻时在边疆苦寒生活落下的病根开始昭显,“她有关节炎,有时候做活久了手指就酸疼,我看着难受”。在老伴的坚持下,李阿姨放下了缝纫机,改成了修车铺。“以前骑车的人多,每天生意也好,忙的时候都顾不上回去吃饭,都是她给我送来,每天变着法的做,看给我养的越来越胖”。老伴边说边笑。
此时我又坐在了这个装满爱的家里,看着这对幸福的人。房间布置简单,有通透的诗意,靠窗的桌子上,开着一颗粉紫色的乒乓菊,我不觉恍神,忽然想到爱最本质的样子,大概就是不问值不值得,只有愿不愿意。
来源公众号: GS乐点